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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都曾以为自己会是小说的主人公 

作者: 来源: 发布日期:2023-10-08 12:32:29


我们都曾以为自己会是小说的主人公 



近日,蒋方舟的新书《主人公:蒋方舟重返文学群星闪耀时》出版,她化身“说书人”,带我们重返文学群星闪耀的昨日世界,找到文学赠与我们的“主人公时刻”。这本文字版“作家纪录片”,包含20位作家的命运故事和内心风景,40余部经典的诞生细节和独家解读,还原作家的隐秘生活和心灵转折,探究大师们创作的秘密。蒋方舟用文字再造幻境,以海量的文献查证为基础,追溯大师的情感、心灵、头脑和生命历程,看经典如何与时代和他们的命运交织缠绕,最终诞生,并从作家的“心灵与经验”这一内部视角出发,重读解译经典密码,提出独家见解。
《主人公:蒋方舟重返文学群星闪耀时》
蒋方舟 著
九州出版社|后浪出版公司
我们都曾以为自己会是小说的主人公
文|蒋方舟
1
我小时候听到最多的话是:“把书放下吧。”
我乖乖地放下书本,跑到几个正在玩闹的小朋友不远不近处,以一种可疑的姿态假装参与他们的游戏,当没有大人在看我的时候,我就跑回原处,继续开始看书。
大人不懂。在生活中,我只是一个在任何游戏中都表现得胆小和笨拙的孩子,但是在看书的时候,我是唯一的主人公,那个被命运眷顾的人,那个把所有的困难都当成磨炼的复杂的英雄。
有个诗人写:
“我们只看过一次世界,在童年的时候。
余生只是记忆。”
我唯一看过的世界是在书架上。赤脚踩在书桌上,在书架上寻找我的朋友。鲁迅是个穿深蓝色布衫的大方块头;张爱玲是个细窄白脸女人,衣服上有很多蛀虫留下的洞;维克多·雨果是个小孩,脏兮兮的,眨着可怜的大眼睛;托尔斯泰的个头比鲁迅还要大,他很凶,爱教训人,有一次从书柜拿出来时重重砸在我脚上。还有些尚未认识的藏在书架最深处,等待成为我的傀儡、我的玩伴。
我所知的世界是这些玩伴向我展示的,他们教给我爱、尊严、谦恭与忍耐,还告诉我该如何生活。
2
小说里的人是如何生活的?
在小说里,往往会有一个时刻,主人公忽然醒悟了,他们脱离了自身,也脱离了故事,仿佛忽然从作家的笔下挣脱出来,置身事外,看清了一切事物。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的叙述者尼克,在目睹了盖茨比的遭遇之后,对上流社会的虚荣与无情感到倦怠,转身离开;《局外人》里始终倦怠的默尔索,在临刑的前夜,忽然从冷漠与虚无中醒了过来,第一次向冷漠的世界敞开心扉,感到过去曾经是幸福的,现在仍然是幸福的。
我读小说时,总是在等待这神奇的一刻:主人公对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提出怀疑,推翻过往的生活。世界随之震动,褪去伪装的表皮。
在现实里,我们总是逃避这样的时刻。我们努力不去盘问自己。不去质疑自身遭遇的意义,想尽办法自我欺骗,把视线牢牢钉死在脚下的那块地方,只去考虑具体的生活。
生活的具体是个陷阱。王小波写:“任何一种负面的生活方式都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细节,使它变得很有趣。人就在这种趣味中沉沦下去,从根本上忘记这种生活需要改变。”
3
我原来还读小说,现在不读了。小说都是假的,我还是更愿意看一些历史、哲学、经济方面的书——我时常听到人们这样骄傲地宣称。
不,不是这样的。小说不仅不是假的,它还让生活变得更真实。王尔德说过一句俏皮话:“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,这段时间,大自然变得越来越像科罗笔下的风景画了。”这话是说,画家科罗提供了一种看待自然的目光,看过科罗的画之后,观众也能看清风中的笔触。
小说也同理。在某些时刻,我们会发现生活变得越来越像卡夫卡的小说了。
在卡夫卡的故事里,人一觉醒来,忽然发现自己或是处于一个巨大的没有出口的迷宫,或是变成人人嫌弃的甲虫,或是成为了无从辩解、无处申冤、无辜无解的犯人。
在卡夫卡出现之前,当我们面对巨大且不可知的力量,那种孤独无助的状态不曾被命名。
4
巴别尔(Isaac Babel)有句形容夜晚的话,在残忍的战场上,“只有月亮用它青色的双手抱住它亮晶晶、无忧无虑、圆滚滚的脑袋在窗外徜徉”。从此以后,我总能在月亮那圆缺不定的形状中看出它的五官与表情。
文学不提供正能量,不提供“腹有诗书气自华”的美容美发,它只能提供一种目光。
同一块土地,植物学家会辨认出花草蕨类;厨师看到的是食材;房地产商看到的是它未来建起高楼的商机;文学看到的是这片土地的过去与未来、辽阔与细微。草屑如何在夕阳下吱吱作响,小鸟又曾怎样在雪地中留下楔形爪痕。这块土地数百年前是战场,数百年后又会芳草凄迷,将白骨变为尘土。
你一旦具备文学的目光,就不会再失去它,如同漫威英雄无意中获得的超能力。你会发现万事万物之间微弱的联系,所有的细枝末节——哪怕空气中的尘埃,都在以微弱的电流交谈。你会发现时间并不是线性的,而是一种幻觉。不信的话,请反复阅读《百年孤独》那个著名的开头吧:“多年以后,面对行刑队,奥雷里亚诺·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。”
读了多遍,你开始眩晕,你发现上校同时站在三个时间点上:过去、现在、未来。
5
小说已死。写作者也总这样发出哀鸣。
小说的功能看起来消失了。农民不需要一个皱着眉头的作家来替自己描述黄土地的艰辛,他们可以自己拿起手机,把镜头对准自己,向千万观众展示。这样的记录不是更真实吗?
我今年在追一系列短视频,一个非洲女人嫁到中国乡村,熟练地做中国美食,给人以朴素而奇异的观感。追得时间长了,我发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,女人和丈夫打情骂俏的片段越来越多,想来是因为观众爱看这部分。发现这种变化之后,我忽然觉得视频索然无味。
这当然是观众的无礼苛刻。观众要求“真实”,一旦发现所观看之物有表演意识,就丧失了兴趣。然而,一旦有观察者的介入,真实本身就成为了伪命题。
在流量时代,这种观众和表演者的“相看两厌”更是频繁。表演者愈演愈烈地构建虚构的人设故事,观众沉迷其间不可自拔,很快,观众忽然厌倦,迅速抛弃,寻找下一个“真实的表演”。
还是小说里的世界更经得起反复打量。《活着》中的福贵不会因为察觉到有人边读边哭,就愈发卖力悲惨;哈姆雷特也并不是因为有人凝视才装腔作势地说:“生存还是毁灭,这是个问题。”
更典型的例子,是契诃夫和伍尔夫笔下的人物,他们经常在走神。女仆在温暖的篝火旁,妇人在手帕绣花时,思绪逐渐愈飘愈远,视线开始涣散。这些作家对人类心理的揭示远超心理学家,他们不仅能刻画真实的意识,甚至能精准地描述出无意识的真实。
6
小说会死吗?
小说会死,当它不能满足世界所需之时。
如今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复杂,人们却越来越需要简单。十五秒之内,讲一个绝大部分人都能理解的故事,把情绪渲染到位,找到一个人们都能指责的对象,提供一个明确的答案。
小说刚好相反。小说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说:“等等,停下来,你再看一眼,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同?”长久凝视之后,原本立场鲜明的读者变得犹豫不决了。
可笑的堂吉诃德进入小说的结尾时变得可敬了;《红与黑》里一心想往上爬的于连,逐渐显现出骄傲与自卑的交织之后,竟然显得天真了;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的每个主角更是要把我们的脑袋搅乱。
文学在读者脑袋里植入从未思考过的问题,却拒绝提供答案。如今,困惑不再让人好奇了,而是让人愤怒——人觉得自己被作家冒犯。
7
作家的确始终在冒犯读者。
不仅冒犯,还欺骗。
今天很多读者对作家的心态犹如粉丝对偶像,崇拜以外,还夹杂着代入、怜爱。契诃夫的形象是一个缺钱的懒汉,被引用最多的话是:“对未来我充满希望。天气好极了,钱几乎没有!”契诃夫还写:“我没有钱用,但又懒得去挣钱。请您给我寄一些钱来吧!我决不食言:我只懒到5月份,从6月1日起我就坐下来写作。”
卡夫卡也是一个丧气专家,名言是:“我最擅长的事,就是一蹶不振。”原来名作家也和我们一样啊。不,契诃夫在骗你。他的勤奋超过任何人。他短短一生写了四百多篇中短篇小说和十几个剧本,每篇文字都在水准之上,其中不乏经典。“一蹶不振”的卡夫卡下班之后才能开始写作,仅仅用了一个晚上就写完了小说《判决》。他显得丧只是因为他把人生中所有的兴趣——爱、吃喝、欣赏艺术,全部汇总交付给了写作。
作家们展示给你灰烬,却隐瞒了他们怎样燃烧过。
8
作家为了什么而燃烧?
契诃夫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作品重要得可以传世,羸弱的他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将两手空空离开这个世界。卡夫卡去世前更是要求把自己所有的作品付之一炬。那么为什么要写作?为什么会有人穷极一生,只为了用不同字句的组合来描述人类经验?
最显而易见的答案最接近正确:因为他们可以。他们可以讲从没有人讲过的故事。
当我去看女作家们的人生时,这一点感受尤甚。勃朗特姐妹从小就习惯在做完了家务事之后,在熄灭了蜡烛的黑暗房间里说悄悄话。夏洛蒂·勃朗特告诉妹妹们:“我要塑造出一个女主人公给你们看,她像我一样矮小难看。”于是,第一个不漂亮、不可爱、不温顺的女主人公简·爱诞生了。
19世纪初的一个夜晚,日内瓦的别墅,著名诗人拜伦和雪莱比赛讲鬼故事。雪莱沉默羞涩的年轻妻子玛丽在角落里,看着这些骄傲的男人讲着乏善可陈的故事,一个关于自大且不负责任的造物主的故事逐渐浮上她的脑海。这个故事将成为人类第一部科幻小说——《弗兰肯斯坦》。
在讲出没有人讲过的故事之后,等待这些女作家的却不是名声与权力。文学圈与名利场在目睹了夏洛蒂·勃朗特的真容之后,对作者本人感到失望;玛丽·雪莱在出版小说时不得不把自己藏于丈夫的名字之下。一个关于弗吉尼亚·伍尔夫的轶闻可以说明一切。她去雕塑家罗丹的工作室,因为擅自看了用布遮住、尚未完成的雕塑,而被罗丹打了一耳光——这就是暴露未被揭露的事物所要付出的代价。
9
命运对写作者并不公平。
写作者付出一切,得到的却是脆弱的神经、糟糕的伴侣、势利的读者、注定的误解。作家却至死拥抱痛苦,至死走向着火的房子,而从未委身于平庸生活的趣味。他们并非受虐狂,也不是不计成败的臆想狂与疯子,而是被一种更深层的公平所支配。
一种公平,是“失败”与“成功”之间的转化与守恒。作家们的人生中蕴含着一条铁律:成功会导致失败,失败会带来成功。
名利双收带给作家的只有枯竭与匮乏。马尔克斯说:“成功毫无价值。”失败才能提供更深刻与更有价值的生命体验。菲茨杰拉德在婚姻不幸福的挫败感中告别时髦俏皮的风格,写出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,出版时销量惨淡,直到几年后美国大萧条来临,读者们才如梦初醒,看到了菲茨杰拉德先于他们看到的幻境消失后的真实世界。雨果 1840年就有了《悲惨世界》的全部构思,可真正成文是在他真正体会到贫苦与寂寥的二十年后。
成功远没有失败诱人。他们欣然一步步走向失败,唯一的原则是:利用你的痛苦,不要欺骗它。
10
写作者所笃信的另一种公平,是时间带来的公平。
王尔德因为自己“伤风败俗”的恋情而入狱,他悲观地认为自己会以一个败坏道德者的形象留在历史里。他说:“公众惊人地宽容,他们可以原谅一切,除了天才。”他是对的,公众不会原谅天才;他也是错的,因为时间会原谅天才。
时间不仅原谅天才,还会源源不断地给他们带来盟友。历史上被忽视、被误解、被诋毁、被沉默的作家不计其数,他们唯一可依靠的朋友就是时间。时间将不断消磨现实的威力,以无声咒语唤醒人群中隐藏的浪漫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,这些人源源不断地到来,最终为作家赢得看起来已败的战争。
11
把书放下吧。他们说。
不,我拒绝。
看那么多书对你人生有什么帮助呢?他们问。
他们说得对。书改变不了人生,它只会逐渐揭露生活的本质:受苦与挣扎永不停息。文学不会帮你减轻痛苦,但它能丰富你与受苦谈判的语言。这一点点的主观能动性,就是我们不服从地活着的证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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