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繁花》世界里的打工人最高境界 

《繁花》世界里的打工人最高境界 



收盘评分8.2，《繁花》的改编高光收尾。
虽然原著中五十年的沉重历史包袱被轻轻卸掉，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摸着石头过河的商业传奇，但成功是可以预料的。原著《红楼梦》式的群像架构，上海特有的时代记忆点，甚至适时搭配的怀旧音乐，都成了触发共情的爆款密码。在流量之外，这部剧还实现了一个重要突破——满足了华语世界对新·上海滩的想像。
浪奔，浪流，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。经此一役，胡歌的宝总，多半能接棒周润发的许文强，成为上海滩这三个字的虚构世界代言人。上海或成最大赢家。这座城市真的需要新的icon。坊间八卦里所谓的宝总原型也不可当真。
许文强们的乱世上海滩，是殖民时代的龙蛇割据，是底层江湖的刀刀见血，是家国飘零的壮志难酬；而宝总们的上海滩，是开放时代的草根雄起，是资本市场的杀人不见血，但又是时代转型背景下的火中取栗。在现实中，理想主义者许文强和情义至上的宝总都不可能走上名利的巅峰，但在虚构世界里他们可以，因为人们希望这样的人可以。
所以，商战、股疯、外贸只是外壳，内核还是王家卫式精华内敛的儿女深情，足以让每一种组合的CP粉都嗑生嗑死，让每一个情感大号蹭流量蹭到破皮。不过作为一个职场号，在以上狗头保命求生欲爆棚的彩虹P之外，必须得多嘴补一句：老法师不懂爱，好编剧不懂上班。
#1 高段位跳槽VS低段位举报
外滩27号外贸局职员汪小姐和梅小姐（原著叫梅瑞，剧版叫梅萍）的冲突，是电视剧里最有宫斗味的桥段之一，精彩程度堪比安陵容背刺甄嬛。
其实在原著里，这事不大，还是宝总主动发起的跳槽。宝总原是一直跟汪小姐对接外贸生意的，但他发现汪小姐有意把他发展成外遇对象，“以前几次邀饭，提及丈夫宏庆，颇多不满，阿宝始终装聋作哑”。一个偶然的场合，宝总认识了朋友沪生的女友梅小姐，便顺水推舟要跟梅小姐合作。他给汪小姐打电话说：
有一位大领导，最近发了条头，要我的业务单子，让贵公司梅瑞去做。
汪小姐只能表示“理解万岁”，但毕竟没什么立场发作，她报复梅瑞的小花招，也不过是找机会给梅瑞介绍了一位康总作为外遇对象，等着吃瓜看笑话。
这种桥段，在书里接足地气，像是我们身边都在发生的故事，但放到剧版显然火药味不够。于是，鉴于汪小姐和梅小姐在剧里的人设变化，这段矛盾就被套进了宫斗模板：公司里的小透明梅萍，日常嫉妒名校毕业、家世优越、领导赏识、业绩骄人、升职有望的汪小姐。为了争到当科长的机会，并抢到宝总这样的大客户，梅小姐先撺掇汪小姐隐匿不报宝总送的耳环（虽然汪小姐付了钱，但也坏了规矩），然后跑去向金科长告密说汪小姐行为不检。
爽文里报应来得特别快。虽然汪小姐升职的事黄了，但是因为师傅金科长的面子，她出去创业时的公司都能挂靠外滩27号走账。而梅小姐虽然不停向宝总示好，始终是热脸贴冷屁股。宝总为了不跟梅小姐合作，连一手扶持起来的现金牛品牌代理都可以说弃就弃。当科长的期待当然也落了空——金科长明确告诉梅小姐：这位置你还够不着。
这种办公室恩怨，在剧里波澜壮阔，但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发生。
首先，为强行被降智的梅萍落泪。一个打工人，在没有业绩足以自保的情况下，拿着炸药包去碰瓷关系户，段位太低。金科长和汪小姐之间，既有师徒名分，又有千丝万缕的香火情分。向金科长告发汪小姐，就像在《三国杀》里明晃晃出了个借刀杀人，即使科长愿意学诸葛亮挥泪斩马谡，告密者也不可能凭这个上位。
其次，为强行被变小作坊的27号落泪。曾记得阿宝还是nobody时初入27号，在办公区排队要生意的商户代表人山人海，额度不够的单子都入不了金科长团队的法眼，根本不配在这一层办业务。阿宝通过帮汪小姐找回邮票拉了一点好感度，又机缘巧合遇到小宁波的工厂可以接单干活，才把第一单生意拿下来。但说到起跑线，梅小姐和汪小姐是平等的，说到生意机会，那么大的外贸盘子，绝不可能是两个人的零和游戏。梅小姐跟汪小姐抢宝总？不存在的。
最后，为管理能力风评严重被害的金花科长落泪。从剧情设定看，汪小姐和梅小姐，本来应该是金科长手下的两大骨干（所以汪小姐离开后，爷叔只能捏着鼻子捧梅小姐）。可是作为团队leader，金科长长期放任其中一个大口吃肉而另一个连汤也喝不上，眼看着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就像大小姐和小丫鬟，这种资源严重倾斜的状况长期持续下去，不出事才叫见鬼了。
在真实的职场上，确实存在举报或抢资源的行为。但首先，大部分的告密，往往是领导自上而下的排雷，打工人不过是在特定的情形下选择了交心说实话，或者顺坡上驴。其次，更常见和规范的情况是，举报往往是越级或由专门部门受理，被举报的人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举报人是谁——所有调查取证的过程都是严格保密的。只有当行为被核实的时候，信息才会被知会到涉案者的的直属上级面前。
#2 用力的主线VS留白的副线
图：代表宝总腔调的上海和平饭店，图源饭店官微
离开27号的汪小姐变身大女主，跟宝总抢单的事业线，网络吐槽不要太多。
最悬浮的桥段，当然是汪小姐和魏总刚敲定合作，就一掷20万办了一场婚礼一样的发布会，邀请各种潜在客户聚餐拉关系。但是从后面剧情看，这钱真是白花了。汪小姐到全剧终的时候，也才开了第一张单，还是靠着宝总的埋线。
站在职场逻辑上，没有重量级人物站台的发布会没有任何价值——都市报前方记者连通稿都发不出来。对客户来说，也没有任何看得见摸得着的承诺。比如，如果外贸局金科长出席发布会并发表重要讲话，那是证明27号在全力支持；如果有银行界代表出席发布会并当场签约，那可以表示公司资金链稳了；如果魏总的爹妈出席发布会，哪怕一句话不说一个小目标都不投，也能证明哪怕公司出了问题有人兜底……花钱办一场市场活动，只为团建联络感情，打工人可以花公司的钱不心疼，创业狗越是嚣张烧钱，越是会让人觉得不靠谱。
更重要的是，初创的公司想要开拓客户谈合作，绝不是租一个简陋的写字间打电话。如果租不起和平饭店顶层豪华大套间展示实力，那还不如先开个皮包公司，自己勤快跑腿去一家一家拜山头，该下车间下车间，该上工地上工地，该吃冷脸就吃冷脸，该饿肚子就饿肚子，该从早等到晚就从早等到晚。如果真的下了这种苦功夫，怎么可能整个包邮区找不到一家合作方？
犹记得《红楼梦》里，香菱刚刚搬进大观园，宝钗就催着她赶紧到各种走动拜码头。这还都是常来常入过的熟人。从来没见过白手起家的人能脚上不沾泥。
说真的，每次看到汪魏这对创业CP，都觉得他们像两个小孩玩过家家。虽然魏总的人就是搞笑担当，但是我也不禁要问：在十万火急要去深圳签单的时候，明明已经拿到飞机票的魏总为什么选了骑车？他不肯自己先坐飞机去救急，是因为不喜欢飞机吗？
还有另一位大女主玲子，因为顿悟情场无望而砸掉旧版夜东京，踢开宝总起炉灶的时候，突然之间打开了金手指：什么日本商会，各地旅行团都纷纷来光顾她的生意，而这些关系在前面的剧情里毫无伏笔，毕竟她在东京的时候，不过是一名普通的服务员。
我不禁要问：新版的夜东京到底靠什么吸引到流量？米其林级别的美食？资源互换的机会？特殊的club会员资格？……你想，原版的夜东京提供的特殊服务，是与宝总搭上线的机会，即使这样也生意略惨淡。
可能鉴于上一次在《我的前半生》里大主女靠男人提供资源翻身被群嘲，这次聪明的编剧选择了留白（编剧OS：没上过班的我实在编不出来了，存在即合理吧）。
其实，只要能够平稳过渡，留白没什么不好。一个好演员的功力，就是能让没有理由的转变显得如此合理，马伊琍的玲子做到了，王菊的梅萍也做到了。梅萍的退场戏，是整部戏里最精彩的段落之一（在我心里可以排前三）。扮演梅萍的王菊表现绝对封神。离开27号去创业的梅萍，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找爷叔联络感情，顺便带了爷叔需要的信息。但爷叔听说她已经离职，立刻摆起架子正眼都不瞧她，连敷衍话都欠奉。梅萍眼含泪水站在门外，对爷叔说，我一步也不会再踏进这道门，但我这里有你需要的东西，想看的话，自己过来拿。——倾注过感情，收到了教训，也学会了保持最后的体面。
好的故事里，人物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。甚至，因为有足够的留白与足够精彩的表演，梅萍的成长，甚至比过于用力的汪小姐成长更为亮眼。这种成长，也成了后边重要戏份的助推剂。梅萍放弃与宝总一起坐电梯而自己去走楼梯的选择，让宝总有了回归阿宝的心理暗示。
相比之下，黄河路打工妹三人组的成长线，就潦草得多了。露丝是标准NPC，敏敏从想用原始资本博出位突变大局观优秀员工，铺垫也不太够，不过倒也不违和。而小江西，一会儿是不择手段上位的心机女孩，一会又成了忠犬恋爱脑。她们的行为模式，完全取决于编剧想要推动什么剧情。她们最后合作开店的事也有点突兀和仓促，三个为人处事观念完全不同的人，可能会有香火感情，但很难有合作搞事业的价值认同基础。
#3 有一种职场境界叫“不响 ”
这剧最大的职场洗脑包，版权归属是汪小姐和魏总：经常庆功就能成功。
强慕杰对这句话提出血泪抗议。29集，觉得宝总已经是死老虎而提前摆庆功宴的强总，像极了1947年视察延安的常凯申。
大结局阶段唯一的输家强总，其实特别值得敬仰，这是一个为了推动剧情而自毁人设的典型例子。虽然天天把职业和专业挂在嘴边的人，但作为管理者，他赢了就嚣张庆功，有输阵的苗头就冲下属们咆哮说你们去给我把唐僧师徒干掉；作为专业的投资人，他拿着公司的钱，干的是报私仇的活。永远是你死我活思维，不会创造共赢局面，从职业人角度看绝对属于洋盘。
不过这不能全怪编剧，公道点说，一个完美的职业人模板，实在很难承担推动重要剧情发展的任务。她管得住腿不乱走，管得住嘴不乱说，管得住情绪不咆哮，管得住眼睛不看不该看的东西，管得往情感，不会向老板表多余的忠诚，也不跟客户套多余的近乎。
总结起来，就是在《繁花》原著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词——“不响”。
靠着一贯以来的不响，两朝元老潘经理，在舆图换稿的时候潇洒离场。在黄河路上，她没有朋友，没有敌人，没有恩情，没有亏欠，既不引发剧情，也不推动剧情，然后赚了足够多的戏份儿和出场费，或者还有一箩筐私人珍藏待价而沽的八卦。（编剧：就是我本人了。）
该留白留白，该不响就不响，这是《繁花》比起某些以上班名义谈恋爱的悬浮剧高明的地方。虽然并不是所有角色线都完美，但尽量尊重人物，让大部分人都自有弧光，有复杂性，有成长，有自己的生命力，而不只是剧情发展的工具人，这个世界才立得起来。
回到打工人的角度，在现实职场的的戏台上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戏份要推动，不可能在所有情景里都片叶不沾身。只不过，要不要加戏，归根结底取决于给不给加钱。打工嘛，只出卖时间和体力是一个价，出卖知识和脑细胞又是一个价；出卖情绪价值是一个价，出卖个人原则又是一个价；担票房响起来是一个价，挎刀只唱二路是一个价，只跑跑龙套不声不响又是一个价。每多卖一样，都得加钱；每少卖一样，压力和内耗就少一样。
前段时间，特别流行“白领脱下长衫做体力活”，本质上，就是当回报不够理想的时候，脑细胞和情绪价值下架不卖了，轻体力活虽然没有经验加分，但对人的损耗也少啊。
要想减少打工的内耗，得先搞清楚自己卖什么不卖什么，不能把珍视的东西卖得太便宜。最被看不起的人，往往不是宁可我负天下人的枭雄，而是为了蝇头小利就把自己便宜卖掉的愚人。李李及时挽救了解开扣子的服务员敏敏，真是善莫大焉。